左海会客厅｜魏延年：一位法国人的福建船政缘

本期嘉宾

魏延年（René Vienet）法国学者，出版人，中国近现代史研究者，船政文化研究者、船政之友，1944年出生于法国海港城市勒阿弗尔，20世纪70年代曾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从事历史研究，同时在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教授汉语，后在台湾从事工业工作，妻子是台北人。作为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学者，长期致力于船政文化研究和传播，也曾经导演过若干电影作品，其中两部电影作品入围戛纳电影节。他还是中国老照片和电影胶片收藏家。

魏延年

“150多年前，法国人士曾经参与建设中国福建船政和福建船政学堂，法国最早接受中国公派留法学生；百年前中国青年赴法国负笈求学，其中一些有志青年后来为新中国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5月5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法国《费加罗报》发表题为《传承中法建交精神 共促世界和平发展》的署名文章，在这篇署名文章中以及访法期间同法国总统马克龙共同会见记者时，习近平主席两次提及一段中法有关福建船政的往事。

魏延年（左一）在第十五届海峡两岸船政文化研讨会“船政文化的当代价值”圆桌论坛上发言。（福建船政文化管委会供图）

这段往事，让我们将目光聚焦闽江入海口的福州马尾，聚焦那段了不起的船政历史。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上个月，一名法国人在巴黎应邀参加一场中法船政文化交流会；2026年是船政创办160周年，他打算在法国洛里昂海事博物馆举办一场船政展览……他就是法国人魏延年。

今年80岁的魏延年是船政的老朋友。2006年以来，追随法国“老乡”、船政正监督日意格的脚步，魏延年十几次踏上福州马尾这片熟悉的土地，探访船政史迹，收集、研究船政史料，带动越来越多人参与进来，共同传承和弘扬船政文化。

近日，魏延年来到福州参加海峡论坛·第十五届海峡两岸船政文化研讨会，与福州各界探讨出版日意格日记等书籍以及拍摄纪录片。魏延年说：“我要当中法文化的交流使者。”

魏延年在巴黎介绍日意格画像。（受访者供图）

友好交往从这里开始

船政，是中国近代史上不可磨灭的篇章，在福州马江之畔留下珍贵的工业和文化遗产。马尾被称为近代中国海军的摇篮，也是近代工业、教育的发祥地之一，见证着近代中国探索自强之计、复兴之路的奋进历程，诞生了很多个“第一”：第一个现代化新式学堂、第一所用西语授课的学校、第一部法国小说中译本《茶花女》在这里完成……

位于福州马尾的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展厅有一尊法国人的塑像——普罗斯佩·日意格（ProsperGiquel），这是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之际法国外交部赠送给福州市的，以纪念这位近代中法友谊的代表人物。

日意格是谁？一个法国人的塑像，何以入藏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

采访中，魏延年带记者回顾了一段历史。19世纪60年代，中国的有识之士提出学习西方先进科技的自强计划。日意格受闽浙总督左宗棠聘任，牵线将西方的先进技术、设备、人才和管理经验从欧洲带到马尾。“可以说，现代意义上的中法人民友好交往，从马尾的船政开始。”魏延年说。

据介绍，日意格1835年出生在法国海港城市洛里昂，1857年来到中国。耳濡目染间，日意格深深爱上了这个国家并努力学习中文。1861年末，日意格担任宁波海关税务司，后来与时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急需壮大海防力量。1866年，时任闽浙总督左宗棠邀请日意格，帮助中国引进欧洲技术和人才，建立一所海军建设机构。左宗棠的这一计划在同年7月14日获准，在福州马尾设立“总理船政事务衙门”，轰轰烈烈地开展了旨在富国强兵的建设活动。

魏延年在三坊七巷观看“沈葆桢巡视台湾”史迹展。记者 林双伟 摄

船政聘请日意格担任洋员正监督，从欧洲引进技术、人才和购买机器设备，管理外国技术团队，按照中方的要求进行生产和教学工作。船政创办伊始至1874年，日意格和他所率领的45名外籍技术人员团队，在船政官绅、委员、工匠等的共同努力下，完成建造15艘蒸汽动力军舰，培养出第一批中国的工程师、海军军官，实现中国技术人员能够自行设计舰船、自行管理生产等一揽子目标。这标志着船政成为中国自强运动中第一个全面成功的中外合作项目。

1886年，病中的日意格甚至坚持为再赴中国做各种临行准备，并梦想着再次为中国打造一支全新的舰队。但不幸的是，当年2月19日，日意格在法国戛纳因病与世长辞。

2016年12月，福建船政创办150周年之际，有关日意格生平的展览在船政学堂内展出，讲述日意格到中国“追梦、寻梦、圆梦”的历程。这也是魏延年历时10年在全世界搜集的船政资料的集中展示。他希望为人们讲述在遥远的19世纪，一位高明远识的法国人在中国为了梦想和事业付诸一生的故事。今年5月6日晚，在习近平主席访法之际，一场中法文化晚餐交流会在巴黎综合理工校友之家举行，讲述福建船政文化和日意格的传奇故事，日意格的后代潘然菲和魏延年作为重要分享嘉宾出席。

魏延年介绍，在当晚交流会上，来自法国国立桥路学校、国立巴黎高等矿业学院、国立高等先进技术学院、巴黎政治学院、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法兰西人文科学院、法国国家海军博物馆等高等教育和文化机构的60余位中法人士参加。这些高校大多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接收来自福建船政的中国学子，其中包括陈季同、马建忠、魏瀚等知名校友。

日意格后人潘然菲（右）和魏延年讲述日意格与福建船政的历史渊源。（受访者供图）

追随日意格的脚步来榕

魏延年和船政结缘，就是因为“老乡”日意格。

1944年，魏延年出生于法国一个港口城市——勒阿弗尔市，距离日意格出生地洛里昂有四五百公里。早些年，他并不知道日意格，但他喜欢研读中国历史，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20世纪80年代，一次偶然机会，他从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的《日意格日记》中了解到船政，从此与船政结下深厚情缘。

“我当时很好奇大洋彼岸的船政学堂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法国人会在中国教书。”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魏延年开启了船政史料的追寻之路，搜寻和研究船政文化在法国的踪迹。2011年，魏延年和友人杜立言在法国寻找到日意格的后人，并找到一幅3米多高的日意格全身油画像。画中的日意格身穿清军军服，外披船政大臣沈葆桢奏准为他订制的貂皮黄马褂。

6月16日，在福州举办的海峡论坛·第十五届海峡两岸船政文化研讨会“船政文化的当代价值”圆桌论坛现场，福州人林樱尧说：“再次见到老朋友，非常高兴。”

林樱尧1976年进入马尾造船厂当轮机钳工，后转至企业宣传部门，退休前担任马尾造船厂史陈列馆馆长，退休后仍致力于马尾船政文化品牌的打造与推广。林樱尧和魏延年结识已有18年。在圆桌论坛上，魏延年向与会嘉宾展示了百年前的船厂老照片复制件。看到这些图片，林樱尧的思绪回到了18年前。2006年，在船政创办140周年纪念日的前一个月，魏延年和杜立言带着一批在法国收集的船政老照片资料来到马尾交流，法国友人的到来让林樱尧激动不已。

魏延年（左）在船政书局展示船政老照片。记者 欧阳进权 摄

“在小会议室桌面上，魏先生把资料图片一张张排开，只瞥了一眼，我的心脏就快速跳动起来。其中有船政早期厂区基建、新船制造、马江海战后的情形和马尾地貌的历史照片资料，清晰地展现了100多年前船政的状况，其中不少是我第一次见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林樱尧难掩兴奋。

“记忆之地”——这是魏延年对船政学堂所在地马尾的概括。魏延年说：“福州马尾是船政文化的诞生地，也是中法关系的重要连接地，这里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更承载着中国联通世界的故事。”

从2006年如愿踏上马尾的土地开始，18年来，魏延年十几次探访船政，经常出入法国文史藏所，多次到日意格的家乡，收集遗落在法国的船政史料，整理成目前所能看到的最全的日意格的史料。这些年，魏延年历尽艰辛找来的珍贵照片、史料，陆续在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展出。

马尾船政文化研究会会长陈悦说，魏延年的探索之路打开了一段船政文化尘封在法国的历史，使得中法之间的学术交流链条开始高速运转、互动，丰富了船政文化的素材，补充了船政历史研究的资料，对研究近代中国的造船史、海军史、科技史也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里的日意格塑像。通讯员 毛淑文 摄

做中法文化的交流使者

从1867年福建船政建立，已经过去了150多年。但中法之间的文化交流，依然围绕船政在展开，续写着新时代的佳话。从日意格到魏延年，船政历史中的中法交流从150多年前持续至今；从船政的合作办厂（学）到建交60周年，中法两国的科技文化交流在不断深入。

2026年是船政创办160周年。魏延年这次来榕分享了两件喜事——他打算同日意格后裔一起策划在法国洛里昂海事博物馆举办一场船政展览，向法国人讲述日意格的生平及其船政故事；他还在推动出版日意格的著述、日记的中文版。

魏延年说：“美国学者曾对日意格日记进行梳理并出版，但这仅是日记的一小部分（1864年）。我与日意格后代在日意格老家找到多本他在中国期间写的日记，这部日记日意格一直写到1866年，展现了日意格在创立马尾船政前的生活与工作，对于了解日意格对中国的认识及对这一时期中法关系的见解有着重大意义，目前已经完成日意格日记法文版的整理，后续将翻译成英文和中文出版，进一步扩大船政文化全球影响力。”

“船政文化在法国影响力正在扩大。”魏延年说，现在，越来越多法国人希望了解法国与福建船政的历史渊源。巴黎综合理工学院中国校友会会长郑坂博士以及魏瀚将军的后人魏晖等正在推动成立“日意格之友协会”，汇聚船政教官和校友的后人，通过这一平台让更多人了解日意格以及船政这段重要的中法友谊与科教合作的历史，进一步增进两国民间交流交往。

魏延年期待更多中国学者到法国参与挖掘船政史料。他说，法国外交部、国防部、国家图书馆都有船政的相关文献资料，数量庞大，比如在历史文献中找到船政学子寄送日意格的个人照片和信件，向世人讲述了百年前的中法师生情谊。但是很多资料是手写稿，需要手动录入和整理，费时费力，需要更多既精通法语又熟悉船政文化的人介入。如果能有精通法语的年轻学生帮助翻译整理，吸引更多中国的历史学家和博物馆专家将中法两国的文献资料进行比对研究，整个船政史的脉络将更加清晰。

魏延年说，中法友谊的佳话将不断续写出新的篇章。他很高兴看到福州正不遗余力挖掘船政文化资源，活态保护利用船政史迹，弘扬船政文化。这几年，船政文化城核心区活化利用了一批工业老建筑，让尘封的历史重焕光彩，还打造了《最忆船政》，沉浸式展示150多年来的船政历史场景，日意格为船政学堂呕心沥血的场景也得以再现。这些活化保护的手段能够让后人感受它活生生的文脉，让青少年感受到造船工业文明的延续。“我期待，更多青年人参与进来，追寻真实的历史。我也将努力用西方的表达方式来呈现故事，例如探索拍摄纪录片，以大众传媒让全球更多年轻人了解这段历史，推动文化交流。”

魏延年在榕期间，还与福建广电集团探讨拍摄相关纪录片的意向。

“如今的船政文化城，是全国保存最好、体系最完整的近代工业文化遗产，保留了船政各时期形成的珍贵工业建筑，被列入首批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其中很多建筑带有明显的法式设计的印迹，是船政中法合作历史的印证。后续将通过拍摄船政文化纪录片、举办展览等，不断增进中法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福建船政文化管理委员会有关负责人说。（记者 欧阳进权 通讯员 林洁 吴丹红 傅雪辰）